

我仍不知道她的名字
\n文/王纪伟
\n我所在的小区,开发商用两个门将其分成两部分,往上走是小区前四栋楼,大户型、大阳台,往下走是三栋楼,每栋28层,每一层安插十几个单间公寓。
\n小区人多,是非也多,经常三更半夜还能听到小区里男男女女的叫喊和撕扯声,两个人互相问候对方的家人,歇斯底里、骂来骂去,闹得楼上有人受不了,大吼着让当事人有事回自己家去吵,别在大街上发神经。这往往会有两个结果,要么当事人突然意识到自己扰民,骂声戛然而止,小区归于平静,要么当事人觉得你个路人吃瓜就行了,干嘛多管闲事,于是两个人化敌为友,抬起头指着楼上开始新一轮骂战,直到一方认输。
\n我2022年住进这个小区,住一楼,进楼后经过两户空房,最边上的第三户就是我家。由于丧失了和同楼的邻居一起坐电梯的机会,加上小区里吵架的都不讲普通话,所以我既没法与邻居们共处一梯,也没办法酣畅淋漓地吃瓜,就如同一只寄居在鸽子笼里的鸡。不过,我虽然和周围格格不入,但是也乐得自在。
\n但哪怕是鸡,也会遇到几只无法再奔波的鸽子。
\n我每天上下班进出楼时,会遇到几位老人,他们是这楼里的原住民,没学会用手机,所以闲着没事会坐在楼前的椅子上聊天。他们也是生态环保工作者,会把我们没分类就扔进垃圾桶的垃圾进行分类,找出里边的可回收垃圾。
\n她就是其中的一个老人。常年穿着素色的衣服,夏天是白色洗变形的短袖,冬天是浅色的短袄,很瘦,衣服不合身,像罩着饭碗的蚊帐。她的背向后隆起,头发没有白完,被她梳在脑后。张嘴说话时,左边牙已经坏完,没有补。
\n她和其他几个老人都是靠着回收垃圾过活,但她有些不一样。其他几个老人因为竞争关系会吵架甚至拉扯,得胜者便获得霸占垃圾桶的权利——在垃圾桶后边的绿化带上踩出一块空地,放上椅子,套上太阳伞,一副其他人均不得靠近的架势。她不会这样,她会等其他人回家的时候,去桶里捡几个箱子。还有对待流浪猫的时候,她也不一样。小区里流浪猫多,但养猫的人也多,会有一些人放些吃的给流浪猫,猫粮直接丢地上怕不干净,往往会有个小纸箱子垫着。但前脚刚走,几个老人就会把纸箱子拿走,里边的猫粮无奈地撒了一地。她看到后,会从垃圾桶里捡了两个外卖盒子,拿回家洗干净,一个放粮一个放水,几只流浪猫就这样有了一个集中的采食点。其中一只奶牛猫不怕人,她干脆抱回家收养。奶牛猫流浪惯了,经常跑出来,我便不时听到她“咪咪咪咪”地叫。奶牛猫玩够了,就会在她叫声中回家,但不多久又会出来。每次出来,肉眼可见的油光水滑,被她养得很好。
\n因为这些与众不同,我才和她有了交集。
\n一次晚上,我睡不着,无事可干就起来整理屋子,准备把没用的东西来一次断舍离,首当其冲是一袋猫粮,袋子已经开了,可惜家里的猫不爱吃,又懒得退,就想着干脆放外边喂流浪猫。我刚把东西提溜出去,就遇到了她,她正在垃圾桶里扒拉,手里提着几个纸壳子。我犹豫了一下,上前搭话:“我这有袋猫粮,你要不?”
\n她似乎没听懂,我又说了一遍,她眼睛里才有了些神采。
\n“你留着自己喂猫嘛。”
\n“我家猫不吃,你不要我就得扔了。”
\n“那行,谢谢,谢谢。”
\n我把猫粮给她,转身回了家,自此之后,每次出门,遇到她在等电梯,她都会看我两眼。但我俩很少会打招呼,只有偶尔她看到我家猫偷偷跟着我出门了,她才会慌张地提醒我:“猫儿出来喽。”我把猫喊进屋,她就会再说一句:“猫儿好乖哦。”每次我都没有搭话,因为我依然觉得自己不过是个住客,她和我彼此都是陌生人,是那种知道对方存在,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的陌生人。
\n直到上个月,重庆罕见地下了一整夜的暴雨,我送朋友去车站,一大早就要出门。到了门口,看到楼外边停着一辆救护车,她坐在楼栋大厅的椅子上,头上缠着纱布,那件白色的短袖一半都是血,旁边站着两个医护,还有小区的保安。
\n“跟着我们去医院噻,你这得好好检查一下,你这年纪磕着头可不是小事。”医护说着话,语气没有着急,更像是训斥一个不听话的孩子。
\n“是嘞,不检查一下,你这再出大事了。”保安一边说,一边扯她的胳膊。
\n“我不去,我这没事了。”
\n“你这孃孃,咋啷个不听话呢。我们开车送你去医院,你还不去。”
\n“我不去啊,要花钱。”
\n“我们联系你家属,你家属一会就到医院了。”
\n我看了她沾着血的短袖,有些心疼,但这心疼无法安放,我想开口问问咋回事,都不知道怎么张嘴。
\n朋友看我站着不走,催了我一下,我跟着朋友往小区门口走,一边走一边回头,救护车开走了,我不知道她在不在车上。
\n送完朋友回到小区,没有看到她,我问了在门口坐着的其他几个孃孃,都说不知道啊,没见到她。看来她们还不知道她摔到了头。
\n之后的日子,我依旧每天上班下班,每次路过门口,下意识会寻找她的身影。
\n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受,我以为我们彼此陌生,但因为生活轨迹上有了一丝关联,就成为了会在意的人。
\n我会想她现在怎么样了?是否到了医院检查出了大问题?还是说,另有更不好的事情?我一直想她那天头包着纱布、身上沾着血的样子,会不会是她在我人生中留下的最后的一个画面。我也在想,她的家属究竟是谁?于是又会想到,逢年过节时,她在小区里路过我时,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。
\n我是个悲观主义者,经常把事情往坏处想,但是那段时间,我时常想过后,就立马否定,心里默念:“不会的不会的,都是瞎想,她在慢慢康复着,不久就会回来。”
\n终于,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,我下班回来,远远地看到她瘦瘦的样子。她的头发刚洗过,湿漉漉地搭在肩上,短袖外边套着一件粉色的外套,背依然隆起。她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比之前多了几分劳累。她手里拿着一个铁盘,被她擦得干干净净,准备放在原来喂流浪猫的地方,那里的外卖盒已经被扫走了。
\n我走过去问道:“你啥时候回来的?”
\n她一脸惊讶,“我回来一星期了。”说完,又感觉我会听不懂重庆话,就用蹩脚的普通话又说了一遍。
\n“那也没见你出来,现在咋样了?头有事没?”
\n“没事没事,我去医院住了快一个月,花了五千多块。”
\n“没用医保?”
\n“用了,报销了一千多块。”
\n“哎呀,人没事就好。”我的语气很熟悉,是我妈妈和村里人聊天时的语气,我没羞没臊,如同和一个认识许久的长辈拉家常。
\n“你住院,那你家猫呢?”
\n“我女儿在医院照顾我,中间会来家里喂喂猫。哎哟,谢谢、谢谢。”
\n“谢啥啊!”
\n“谢谢你还关心我。谢谢、谢谢!”
\n我已经走到楼里,她跟着我进楼,一边还说着谢谢,像是只会说谢谢的祥林嫂。
\n我没说话,回到家,关门时往外边看了一眼,她站在电梯前等电梯,眼睛看着我这边,我想说句什么,终究没说,她似乎也想说句什么,但我已经关上了门……
\n突然想起,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。
\n作者简介:王纪伟,供职于重庆文学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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